聽說了吧。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楊麗萍孔雀舞表演被指“涉黃”。
雖然這一幕與色情無關(guān),甚至還十分悲情——
劇情是男孔雀為了換取女孔雀的自由,拔光了身上的羽毛,最終痛苦去世。
男演員并不是裸體,只是穿著裸色的緊身服。
但是網(wǎng)友們一口咬定了——
“沒底線”“耍流氓”“妖女”。
這些人真的看過舞劇嗎?
他們真能看懂藝術(shù)嗎?
但很肯定的是,他們一看到“裸”,立刻就懂了——
搞黃色!
發(fā)現(xiàn)了沒有,今天“擦邊”變成了人人喊打。
漫畫的裙子短了一點就擦邊了。
女導游穿防曬衣,車上的游客也舉報她擦邊。
不管是電影還是電視劇,有關(guān)性的內(nèi)容,總免不了有人問:非要拍這些嗎?不拍色情不會講故事了嗎?安的什么心?
今天Sir正經(jīng)來聊聊——
有些戲,為什么非裸不可。
01
上一次,人們大范圍地,公開聊床戲是什么時候?
Sir的印象大概是16年前。
《色,戒》。
那時候,電影還是電影。
即便是官媒,在聊電影時也不會避諱它的激情戲。
人們聊“回形針”,聊“身體政治”,聊“拍攝優(yōu)劣”,聊“刪減”,更專業(yè)一點,聊這些床戲的細節(jié):
比如王佳芝皺起的眉頭。
我們可以看到她對情感的糾結(jié),對欲望的沉淪。
比如易先生變幻的眼神。
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權(quán)力的控制,對自身的隱忍。
甚至二人不斷調(diào)換的姿勢。
也是時刻代表他們在這段關(guān)系中所處的位置與立場。
△ 保險起見,Sir不放動圖
光看床戲,《色,戒》當然經(jīng)典。
甚至有人會說。
直到現(xiàn)在,也沒有哪一部情色片可以超越《色,戒》。
但在Sir看來。
《色,戒》的經(jīng)典除尺度之外,更在于李安用一套顛覆性的敘事,讓男女的情欲和革命的嚴肅形成了對沖。
最終。
身體戰(zhàn)勝了主義,女性的自我意志撼動了男權(quán)。
中國人幾千年來遮遮掩掩的東西一經(jīng)戳破。
才發(fā)現(xiàn)其間蘊含的能量居然如此巨大,如此昭然若揭。
這樣的設定,《色,戒》絕不是頭一個。
性愛。
對一個擁有十四億人口的國度來說,實在算不得新鮮。
但中國人的性愛。
相較其他的族群,在影視作品的描繪中又有著本質(zhì)上的不同。
舉個例子。
在諸多的華語電影里——
性,往往與旺盛的生命力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
張藝謀的《菊豆》。
鞏俐飾演的菊豆為了擺脫變態(tài)的丈夫,不惜勾引自家染坊的長工。
片中有兩場床戲。
第一場。
菊豆在臟臭的床上,無助、痛苦地扭動。
丈夫的鞭子抽下來。
她只能強行忍受這個性無能男人的遷怒。
而第二場。
菊豆在長工面前脫下衣服,露出鞭痕——用溫柔的姿態(tài)向其示好。
壓抑許久的二人,推拉片刻,終于滾到一起。
這里有一個細節(jié)——
歡好時,菊豆的腳踢到了染布的水車。
水車咕嚕嚕轉(zhuǎn)動,染布入水,瀑布一樣嘩啦啦作響。
有何用意?
因為當你對比前一場床戲便會發(fā)現(xiàn)。
同樣是紅色的布景,同樣是女人的呻吟。
兩幕看起來相似,實質(zhì)上卻有天壤之別。
如果說上一幕的紅,代表著鮮血與疼痛。
那么這一幕——
在菊豆的嬌笑聲里。
你能感受到一個怨婦在有了情郎、有了靠山撐腰之后,那種視倫理綱常于無物的得意、喜悅與解脫。
于她而言。
性,成為了改變命運的脈門。
沒有盡頭的紅布,不僅用旺盛的顏色比擬了性愛的酣暢。
清脆噼啪的水流,更代表了一個女人被催熟的,傾瀉而出的粘稠欲望。
都是性。
但性壓抑與性昂揚的區(qū)別,僅用一個鏡頭,就劃分得淋漓盡致。
好的情欲戲就在于此。
它不一定要有裸露,但一定要有表達。
如果可以的話。
最好,能有足夠的冒犯。
因為在中國社會傳統(tǒng)保守的觀念里,色欲本身已經(jīng)代表了某種“不規(guī)矩”。
那么好的情欲戲,就更該往前一步——
不光不規(guī)矩。
甚至要打破規(guī)矩,重塑規(guī)矩。
要達到對傳統(tǒng)的解構(gòu),對規(guī)則的挑釁。
肉體的交媾不過是追求刺激,精神的僭越才算貫徹到底。
2004年的《大鴻米店》。
一個難民白天在米店干活,晚上睡在米倉。
總是吃不飽的他,睡前更要嚼一把生米充饑。
米。
代表了他對溫飽的向往,對物質(zhì)的渴求,對人欲的順從。
而這還不夠。
某天,他與生性風流的小姐在米倉偷情。
米粒粘在二人的汗水間,卡在毛發(fā)上。
數(shù)不清的大米更從上方的管道傾瀉而下,兩個人溺在一起,雙雙陷進白花花的米堆里去。
故事到這一刻起了變化,主角的心態(tài)也隨之轉(zhuǎn)變。
因為一場性愛。
這個難民看破了上層階級的不堪,也看破了自己的不甘。
原來在一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——
只要你有食欲,有性欲,任誰都不過是披著皮的高級動物。
既然“貴”與“賤”能通過一場交媾相融。
那么身份與地位,又何嘗不能改變?
于是男人放下身段。
入贅米店,結(jié)識貴人,飛黃騰達。
而那場米堆里的性愛不僅是一場以下犯上、僭越階層的人倫游戲。
更成為大時代背景下,小人物撬動體系的一枚支點、一根杠桿。
明白了吧。
好的國產(chǎn)情欲,尺度反而最不中看。
因為性不僅是性。
往往前面,還有個被隱藏的“人”字。
性不止是種族繁衍、生命延續(xù)的工具。
不止是肉體上的歡愉。
“性”這個字,“生命”之前,是顆“心”。
它本該與我們的靈魂有關(guān)。
02
湯唯曾經(jīng)聊過《色,戒》拍攝時的一個具體細節(jié),那就是李安要求梁朝偉在拍攝過程中模仿狼。
為什么是狼?
其實如果你對經(jīng)典激情戲解構(gòu)就會發(fā)現(xiàn),那些博人眼球的“動作”場面也不只是噱頭而已,它們無一例外地承載著另外一個重要的功用——
敘事。
還是拿《色,戒》來說。
很多人不知道。
當年的李安還拍了一段劇情,是講易先生刑囚女特務,用近乎肉搏的方式將對方折磨得遍體鱗傷。
而這段大尺度戲碼后來被刪減。
許多人可惜。
如果早知道易先生是一個能對女人下手的人。
那么他和王佳芝的三場親密戲,或許今天看來會有完全不同的意味。
他便是“狼”。
性當然可以無緣無故。
但在高級的玩法中,它是“文戲武拍”。
將人物或劇情的轉(zhuǎn)折覆蓋其上,皮囊里面縫著一層血肉。
是否拍,怎么拍——都能起到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作用。
徐浩峰的《師父》就是這樣。
片中。
廖凡和宋佳演的師父師娘,一開始不過是單純的“契約關(guān)系”。
說好了兩人各取所需。
一個為留在天津,一個為有張飯票,并不為別的。
-我在天津住三年
-然后呢?
-跟我回廣東
不愿去,留給你一筆錢
-多少?
兩人的夫妻生活開始也很公事公辦。
電影一早就交代,師娘有過一個意大利男友。
所以每次和師父行房的時候,她都會戴上對方送的煙嘴,邊做邊抽。
說到底。
算是某種“睹物思人”的替身文學。
怎么看出來的?
這里有個細節(jié)。
師父事后清理煙灰,暗戳戳來了一句:
你平時不抽煙……
師娘也不客氣:
是人就有惡習
我的惡習
巧妙就在于此。
師娘說的惡習,不光指的是床上抽煙這一件事。
更是自己忘不了舊情,狠不下心的弱點所在(今天被稱為戀愛腦)。
而師父當然知道她的過去。
但他對這個女人也是義務大于感情,只說了句:
也好
“也好”,同樣是兩層含義——
第一層。
他知道自己不怎么在乎,所以也無所謂對方。
第二層。
有點吃醋,但總算露水夫妻一場,愿意原諒。
在他短促的語氣里,你甚至很難分清楚到底是哪一種占得更多些。
所以你看。
好的情欲戲不僅性愛本身有得解讀。
就連事前事后的私語,也都分別承擔了人物各自的態(tài)度和個性。
而后來呢?
師父收了徒弟,二人作為夫妻也日久生情。
師娘床上更主動,完事后還會和老公交心。
只是這時。
她的手指上仍然戴著那枚每天保養(yǎng)的煙嘴。
——還是戀愛腦。
但顯然女人已經(jīng)在回憶和當下之間有了權(quán)衡,難舍難分。
而什么時候兩人的關(guān)系才真正有了升華?
故事最后。
師父要去單挑本地龍頭,讓師娘自己帶著錢,坐火車走。
她身上有他的全部積蓄,按理說已經(jīng)完成了這樁婚姻本來的目的。
但師娘最后呢?
她跑去賣了那枚煙嘴,換了五十個面包,等男人回來。
——等他活著回來。
紐約貨
值點錢
到了這里,煙嘴終于不再是二人同床異夢的意象所在。
它被賣出去。
既表示師娘戒掉了自己的“惡習”,更表示師娘從此的真心只朝向一人。
她從一開始的逢場作戲,變成最后對一個人想要對方活下來的堅定信念。
顯然。
如果沒有這幾場床戲,兩個同樣不善言辭的人之間的情感波動,很難通過臺詞沒有留白地展現(xiàn)出來。
一條性愛線,既給夫妻生活增添了實打?qū)嵉膶懻铡?/strong>
同時也給兩人的感情鋪開了一條通道,用幾場床戲之間的張力變化展現(xiàn)了主角感情,甚至暗示了故事結(jié)局的最終走向。
就像電影結(jié)尾。
蔣雯麗飾演的本地龍頭,眼睜睜看著師父坐火車逃走。
她一點都不擔心。
別人這么說可以不信。
但一個死了丈夫,靠成為遺孀接手天津龍頭寶座的女人,又怎么會不曉得江湖兒女之間的感情分量?
所以她知道,那個人一定會回來。
自己的手里,始終握有一張保底的牌。
他會遵守這默契?
會
他有女人
今天我們說。
好的床戲是武戲文拍,將兩個人洶涌的心思用動作流瀉出來。
但對一部文武雙全的電影來講,好的情欲戲,更是錦上添花的寫照。
于靜,它將百煉鋼化為繞指柔,在“拳頭”的看點之外加上“枕頭”的噱頭。
于動,它就是戰(zhàn)場本身。
是床笫,是農(nóng)田;
是水車,是米店。
——而于《師父》。
它更將街頭巷尾的混戰(zhàn)搬到汗津津的炕上,讓男女的逢場作戲變?yōu)橐粋€血脈僨張的崩壞武林。
短兵相接,一觸即發(fā);
一敗如水,繳槍不殺。
你看不出誰先服軟,誰先求饒。
只看見這場影影綽綽的爭斗里沒有輸贏,只有兩人雙雙甘拜下風的結(jié)局。
03
但,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
現(xiàn)在,是一個私密范圍“性意濃厚”,公開場合卻談性色變的年代。
銀幕上。
非但是床戲消失了,連親密戲,也變得遮遮掩掩,不敢示人了。
比如大段的刪減。
有的逼得粉絲們到處“撿垃圾”,只求多看幾秒男女主的對手戲。
什么限制級劇情讓她們求之若渴?
哦,原來不過是解吊帶,吻吊帶(就這還被刪了)。
以及營銷時恨不得把“性張力”寫在腦門上的偶像劇。
弟弟有多帥,姐姐有多美。
花絮里,你甚至還能看到避孕套這種夠真實的細節(jié)。
——同樣全被刪完。
△ 《愛情而已》
而這還是近的。
更別提前幾年那些莫名其妙,讓觀眾捶胸頓足的遺憾與不解。
女性的生理期不能提;
吻戲不能太多,床戲更不能有。
更別說“破處”、“高潮”這樣的字眼,百分百會被和諧替換。
△ 以上臺詞全部被刪減或重新配音
這還是我們看得到的臺前。
那幕后呢?
在親密戲這一方面,演員們也越來越謹慎小心,生怕哪樣就動輒得咎。
刺激的劇情不敢拍。
熟悉的演員不好演。
為什么?
一個詞:道德感。
在我們的敘事中,公開談論性,不是一件道德的事。
我們都在歷史書上看過奧古斯丁的理念。
當年,基督教反對情欲,但需要生育,面對這個矛盾,奧古斯丁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,那就是將生育和情欲分離開來。
生育是播種,是耕耘,是為子孫繁衍的勞動。
而情欲,是不道德是罪惡。
是不是很熟悉?
程朱理學以來,中國傳統(tǒng)社會大致也是如此。
提到生育,便贊揚女子的“貢獻”。
談到情欲,便“色字頭上一把刀”,或者總和“沉淪”兩個字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
久而久之。
談論性,不僅會有將私密公之于眾的蒙羞感,更加諸了不道德的罪惡感,人們需要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來“包裝”它。
-生塊叉燒好過你
-生我是副作用
你享受的還不是那些制造過程?
但背后的本質(zhì)呢?
Sir覺得,是華語片的生命力正在消失。
沒錯。
我們的電影票房依然不低。
但縱觀這幾年的電影,你還能感受到最初電影帶給你的震撼嗎?還有電影會重塑你的世界嗎?
說到底。
我們的題材越來越“保險”,我們的表達越來越“安全”,我們越來越照顧“大多數(shù)”的思想,以求賺到更多的錢。
而在思想領域。
大多數(shù),往往就意味著中庸。
于是。
三十年前。
姜文拍《陽光燦爛的日子》,還毫不避諱房間里馬小軍對米蘭的情欲展現(xiàn)。
王小波寫《黃金時代》,絲毫不遮掩那些放到現(xiàn)在是發(fā)不出的“虎狼之詞”。
而現(xiàn)在。
姜文很久沒拍片了。
也再也沒人自稱“王小波門下走狗”了。
我們都不敢逾規(guī)矩半步。
但問題是。
對電影來說,放眼過去的那些著名的尺度戲碼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,這些戲不但不會成為污點。
恰恰相反。
它們不僅是一部電影的“題眼”,更是導演和演員耗盡心血磨煉出來的結(jié)晶。
其中難度,甚至遠遠大于普通的戲。
比如張藝謀的《紅高粱》——
首先,我們應該區(qū)別性與色情。
性本身是人類體驗世界的一種本能實踐,是美好的,而色情則是通過性去人為地宣揚和夸張人的感官刺激……而在我的作品里,性是被適度表現(xiàn)的,而且為劇情所必需。
或是李安的《色,戒》——
我們每個人都好辛苦、不適和難受,我管這叫做“最終戲”。
哪怕過程痛苦,但幸好,我們用好了這份痛苦,拍攝結(jié)束,連梁朝偉都幾近崩潰。
只是隨著人們的道德感越來越“強”,那根“不道德”的紅線便越來越高,最終,“尺度”不斷后退,性,也就受到了牽連。
不但性逐漸湮滅。
華語電影的生命力流失殆盡。
就連一個作家去寫身體,一個演員去演床戲,都變成不可理解的事。
羅伯特·麥基在《故事》里說:
故事,就是對生活的模擬。
所以電影也好,情欲也好,不過都是照見現(xiàn)實的一面鏡子。
當我們看不到某種勃興的事物存在,當我們體會不到某種自然而然的沖動和腎上腺素的激發(fā)。
那么,自然也看不到那股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,汗津津,昂揚的勁頭。
我們不再“上癮”;
不再感到“饑渴”;
而對明星床戲的驚嘆,對熱搜八卦的窺欲,更像是一種閾值被無限降低的環(huán)境下不自主的結(jié)果。
——我們什么都渴望,除了渴望本身。
就像電影《天浴》里的那一幕。
作為一部以尺度出名的電影。
在Sir的記憶。
它卻有一種恰恰相反的慘淡。
當女主文秀被困在山里,身邊只有一個性無能的老金作伴。
某天。
他看著天空,對身邊的女人輕輕說道:
云又過來了
之后。
他又曾補上一句:
雨就要過來了
云,雨。
呼之欲出。
此間暗示,既能理解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綴,也可以理解為濕漉漉欲望的本身。
但于彼時的兩人來說。
無論是云還是雨,色還是戒,禁還是忌,欲還是情,甚至是自主與自由——
他們所面對的大時代,所抬頭看見的一切。
這些都是不被允許,會讓人覺得沒眼看的。
于是呢。
面前所剩下的,被允許的。
只有那白到刺眼的陽光,將人不停地吸進去,吞進去。
起初你還能感受到溫暖。
可到后來。
似乎便只剩下無窮無盡,毫無理由的干裂,與灼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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